陌头集_散文随笔

新体诗、散文、随笔、读书笔记

寂静的轰鸣

1

今天大老远地跑去看了《我的诗篇》,于是从回收站里把一个月前删掉的word文档拽回来,来补一补这篇一欠就是三年的文章。

在上海所有的地方中,我最喜欢杨树浦。虽然那简直不像上海——灰扑扑的道路,白杨树,废弃的工厂,尚未废弃的工厂,满面墙苍绿的爬山虎,锈蚀的暗红色废铁,灰白色的水泥码头,黄褐色的江水,和沉默的轮船。

对于上海来说,“工业时代”有时候已遥远得像是历史书上的名词。站在历史里回望历史,总让人有种游于时间罅隙的出离感。大二的时候城市阅读选了杨树浦路,在那里漫游了不短的时日,毕业设计时碰巧又回到了同样的地点。一息尚存的工业遗迹里,过去从注视中醒来。

先去的地方是电站辅机厂,百米的庞大厂房中有着轰隆隆的混响,人显得特别渺小,谁也听不见谁讲话。行车有序地从南至北,吊臂上下,整个厂房就像一台运作有序的巨大机器。中午时分,清一色的蓝灰工装们钻出厂房仿佛钻出山腹,陆陆续续赶往食堂。老爸每天可能也是这么去吃饭的,我模模糊糊地想。

领我们参观的吴师傅的工龄与厂区的历史一样漫长,几乎也就是一辈子了。他看着一栋栋厂房拔地而起,然后日渐老去。修修补补,刷新漆,背墙的角落里青砖粉化剥裂、零落成泥。曾经屋顶的一处小花园已经废弃了,所幸园区里的苍松翠柏长势甚好。搭的自行车棚棚顶开洞让树长出去,起风的时候,从洞口会掉下细细碎碎的叶子,抖落细细碎碎的光和影。

转着转着,吴师傅就说起一些往事,说,这栋大楼,它的名字就叫做九十三万,在计划经济时代,给了厂里的指标和款子,就是一定要花完,其实这楼从盖起来的那天起,就从来没被使用过。说,我们厂子跟隔壁的九棉以前是“夫妻厂”,他们厂里女同志多,我们厂里男同志多,以前下班就从这个门出去,晚上去跳舞——顺着他指的方向,越过围墙,可以看到一片苍茫茫的、半人高野草地里,孤零零地矗立着一座老水塔,好似湖心悬停的一叶孤零零的小船,随时会沉没在扑面而来的江风里。

而后去了杨树浦发电厂,由于向来就重要,杨厂有一本厚厚的百年厂志,有自己的博物馆,陈列着当时最先进的机器转子。那天天气格外晴好,阳光从天窗蔓延而入,照得整座厂房空旷明亮。我踏着铁丝网的架空地面看着黑洞洞的一层,听他们讲,当年调试转子时一个意外,转子竟飞出了工厂飞到了马路对面。讲,江边那座最高的烟囱是什么时候倒下去,现存的那两座能否幸免;讲之后的转型还是想做能源相关的产业,讲无论这里的烟囱冒不冒烟都是他们的热土——大概是厂志里写过的,跟人讲过了许多遍,听起来有些冠冕堂皇的辞藻,勉勉强强表达着心里的那点实诚的念想。就像今天刚读到的一首短诗——

 

《二月二十五日,下班途中》

我多想像建国初期的

劳动模范们那样

从职工浴池出来穿着人民装

骑上“国防”牌的脚闸自行车

脑袋里想着齿轮或者模具的革新难题

春风迎面吹来了

明天天亮我要第一个站在机器前

精力旺盛

等待着工友们的到来

等待着劳动竞赛中产生的爱情

多么好。多么健康

 

五十几年后

我下班途经一片楼群

见到两个耄耋老人深情地

谈论他们的工厂

他们的工厂经消失了,永远消失了

但他们仍用拐杖

时不时颤巍巍指指那个方向

 

 

2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我对这个所谓的工业时代和工业时代的人们充满着一种莫名而来的亲切感,今天看《我的诗篇》,全程想哭。

关于流水线,关于打工者,关于渐行渐远的大凉山,关于地下五千米的煤矿和岩石——其实我从来就没有过切身的体验。我甚至没有去过老爸上班的工厂。可是总觉得,我离他们的距离,要比离魔都中心的热闹繁华要更近一些。

我不属于他们,但我也不属于这里。

中国这么大,从西到东穿越了空间的同时,也穿越了时间,从农耕时代到信息时代,飘荡如斯。



***

旧文补档《寂静的轰鸣》第一版2013-10-20

杨树浦路片段:上海近代工业遗留

    其实是在知网上乱逛的时候看见的有关杨树浦路的东西,之前的选修课上又有讲到杨浦与上海的近代工业,在扒拉了一个上午资料之后,最终决定去那儿看看。

我在想从前是怎样在脑子里描摹上海的——霓虹灯流光溢彩,高架桥喧嚣着蔓延伸展,摩天楼割裂了天空而玻璃幕墙又拼贴着天空,永不停歇的大都会模样。往小里看看,就是老上海人不可思议的、精致得深入细节而又斤斤计较的小生活了。魔都的面孔太多,其中的一些便失了颜色。我不知道上海的工业意象多少人有强烈的感受,但想着,那些被遗留下来的尺度巨大的厂房、机械和构筑物,一定有一种穿越过时间的苍凉和打动人心的力量,如那些远古的骨架一般。

听完讲座15点40分左右,我揣着一个小本子一支笔眼镜还有相机坐上了地铁,事实证明一个毫无方向感的路痴是不应该出门不带地图的……不过,这偏巧是机缘的开始。

10号线转4号线,杨树浦路站2号出口。出站后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马路绿化和一个指路牌,右转(老子转错了……orz)沿着杨树浦路前行,建筑高度与街道宽度的比例接近1:1,走起来颇为亲切,两侧沿街的大多是些小店面,奶茶、快餐或者是便利店,没什么特征性。虽说是老旧的里弄房子,却并不给人“这是上海”的感觉,反而像是小城市最常见的那种行人与车辆混杂在一起的街道,具有可穿行感。第一次到达的时候是个阴天的下午,眼前的一切都笼上了一层灰蒙蒙的色调,秋意萧索,但仍有一种安定感。

继续走着,率先引人注意的是一栋从墙面到屋顶都长满爬山虎的老房子,体量明显要比开始那些沿街店铺大得多,老房子的身后,巨大的钢架显露出来。但是,一片高高的围墙将它与街道分割开来,从围墙的空隙及上方隐约能看见的是一片空旷,推想是工地或者废墟。街道对面是关于杨树浦路近代工业的展示墙,砖红色的粗糙涂料,倒有一种近代工业的味道。至此,杨树浦路的特征性开始显露。

路的南侧是的遗留的船厂旧址,有爬满藤蔓的高大厂房、废弃的钢架、高耸的烟囱,落满灰尘的树(不知是天气原因还是附近工地的影响),荒草,以及,空旷的裸露的地面。远远的,能看见江边的巨型起重机和江对岸的摩天大楼。然而凡此种种,都是被隔绝在临时搭建的围墙和铁门之后的,这里的街道更像一条只是从这里经过的“通道”,你能看见那些工业遗迹,然而不能抵达,道路像是通向别处的。

路北侧的展示墙提示着南杨浦的过去,展示墙后面是建筑工地,几栋白色的大楼拔地而起,显得与环境格格不入。工地空旷,远远地能看见东方明珠和“厨房三件套”。这些所谓的“地标式建筑”时不时的出镜,“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竟然能带来一种趣味感,也方便人们确定自己的方位,降低迷失感,有如凯文·林奇所谓的在城市意象构成中的“标志物”,也算是我切身体会到的高层建筑的好处之一。“魔都”的感觉也由此生发——咫尺之内,繁华与苍凉泾渭分明,它们一层层拼贴,却没找到办法缝合。

挨着展示墙的是工地的临时围护,沿着围护绕行便走进了一条南北向的街道——通北路。路口节点的标志性建筑是一座不知是翻新过还是新建造的红砖小楼,是一个小派出所。旁边就是新康里小区的入口。说是小区,其实就是一片里弄,应该是拆除了一部分老房子,拓宽弄堂口作为小区入口,不知内部的改造维修情况如何。工地的围墙旁边被当成了临时停车厂,一排小轿车挤占了原本就不宽敞的道路空间。这时候路的对面,也就是通北路的东侧,是一排排里弄建筑(大多应该落成于1923年)。这些房子的一楼都改做铺面,买些杂货或者开小餐馆。往纵深方向看去,似乎还挺有人间烟火气,就很自然地朝里继续走。

走到一个路口,眼前的景象让我不得不产生一种碰上赶集的错觉——太热闹了。老人、小孩、大黄狗、自行车、菜篮子、手推车、大红色的帆布雨篷和晃动的暖黄色小灯泡,菜、肉、烧饼、烤红薯、臭豆腐、小龙虾,以及各式各样的海鲜(后来才知道这里是杨浦著名的海鲜一条街)。路口之后街道两边都是大排档或者小餐馆,门口一箱箱鱼虾蟹,然后人流穿行。说像菜市场,却又实实在在是条小街,每个小店占据着自己的一席之地,却又向挤占和侵吞着那唯一的街道空间。它脏、乱、差,却有着满满当当的生活气息。我一直觉得,这样的空间虽然会存在很多问题,却一定是有活力的空间,有着某种特别的力量。它与周围环境的边界是模糊的,但它的特征又如此显著。抬头,能看见的是里弄房子的红瓦屋顶,以及远处街道尽头矗立的小高层,突兀得好像与这片里弄不在同一个世界,走出这一街段,就到了平凉路了。感觉类似杨树浦路地铁出口段,在此不再赘述。我猜想这一片里弄应该是当年船厂工人们的住宅区,而通北路是主弄,便成了人们公共活动的重要空间,素来就有人气聚集。杨树浦路靠近码头,水产自然丰富易得,因此这里有成为海鲜一条街的区位优势,因为集群效应就逐渐形成现在这般热闹的夜市了。附近的福禄街等区位相似的街道是否如此有待进一步调查。

之后,我原路返回地铁口,再继续西行(这边才是本来的目的地……),走几步再左转就到了秦皇岛路码头。这里有一组历史建筑的保护性设计,单从建筑本身来说做的挺不错的,体量方正而空间灵活,有舒服的颜色和触感,有历史的厚重感又不觉得破败。然而整个园区仍像一片荒地,是没有人气的。我到底的时候已经是五点钟,天色阴沉沉的,路灯投下橘黄色的光亮和孤零零的影子。秋意萧瑟,荒无人烟。滨江设了一道厚墙,能看见平静的江面和对岸的高楼大厦,但是隔着绿化以及亲水平台。我问了园区的保安大叔平日里游人多不多,从他们的回答里看出数量虽然不少,但绝大多数是来坐船的,也就是说只能算是“经过”,园区本身缺乏能“留住”人气的力量。也就是说,这些老建筑,如同之前经过的老船厂,多数时候只是挂在路边的风景罢了。看似能被使用,却轻易无法真正“抵达”和“进入”。我不知道对于历史建筑的保护来说着算不算一种合理的状态,但是显然这些空间缺少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他们是“布景”,而尚未得到足够多的成为“场景”的机会。

返回地铁站,第一次的行程宣告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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